海闊天空的守候

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自己的家，迎向另一段未知。而那一天，又會是什麼樣子呢？這個問題我並非不曾想過，只是從未真正去面對它。因為它代表著某一種層次的叛逃──唯有選擇出走，才能改變不怎麼令人滿意的現狀。向這個家告別，也意味著我必須花些許氣力、或是更多，才能與異見者和解。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殘酷的零合遊戲，一個不小心就弄得全盤皆輸。直到看完李安所執導的《飲食男女》，我才發現很多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必須深究其本質，並以時間作為見證，才能參透人情事理。

《飲食男女》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曾為大廚的老朱，如同典型且傳統的台灣父親形象，雖然關心女兒們，但總說不出也不善表達，只能以含蓄又略顯疏離的方式與女兒互動。想和女兒們敘敘舊，便規定每週日晚上就是大家一起吃飯的時間，誰也不許缺席；即使上了年紀，還是堅持親手煮飯給女兒吃，每一道菜餚都象徵著父親無私的愛；此外，老朱同時也關心她們睡得好否，每天必定親自進房，聲聲晨喚。為人父，老朱縱使稱不上完美，但無疑是真心真意的付出，不求回報。

身為年華盡逝的男人，同時又是個喪偶並擁有三名女兒的父親，老朱一肩扛起養家育女的重任，卻也逐漸隱藏了自己的真心。他發現隨著時光更迭，自己越來越無法了解女兒們的心思，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們離自己越來越遠，卻全然束手無策。老朱擔心家珍嫁不出去，只能一輩子守在他身邊；家倩的倔強和防備，又令老朱著實摸不著邊，不明白女兒究竟在想些什麼；至於老么家寧，則是過於單純天真，似乎還沒長大呢！老朱滿腹疑問且擔憂不已，但卻不善言詞，徒留唏噓陣陣。即使意識到「不夠了解女兒」的事實，卻又不知該從何下手。於是，老朱只能拖著同是廚師的好友老溫，私下喝酒解悶；而聊天的內容，全都圍繞著自己所鍾愛（卻從未意識到）的女兒們。看著兩個早已步入中年的男子，喝得微醺卻又興高采烈的比肩同行，不知怎麼的，眼眶有點紅。

直到女兒們陸續離家之後，老朱似乎孤零零的遺留在這段舊有的時空之中。本應最先出走、看似與父親最為格格不入的家倩，卻因一連串的小插曲而與老厝形影相守；年紀最幼的家寧，反倒是最早與原生家庭切割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帶球結婚了。至於那口口聲聲說必定與老父相依為命的家珍，在一次惡作劇的意外中，竟無心插柳柳成蔭，順利把自己嫁了出去。而老朱呢？他雖然背負著「父親」的責任和負荷，但同時也是個人──會哭會笑、有情亦有慾。他愛上了與家珍同齡的女人──錦榮，她可是足以做自己的女兒啊！隱匿許久，老朱最終才在和樂融融的飯桌上，親手投下這枚晴天霹靂的震撼彈。這下可好了！「叛逃」不再是兒女所屬的專利，這回連父親都要與這個家告別，走得瀟灑又毫無愧對。

留下眼淚的，不再是印象中始終等待的老父老母，而是精明幹練、看似冷淡的家倩。不只是父親不懂她，她同時也不明白父親的思緒究竟飄向何處。當她嘗試靠近父親，父親卻悄悄拉開了距離──那是令他安心的距離，不帶惡意的。然而這項舉動，卻足以傷到家倩的心。漸漸的，「冷漠」成為最安全的保護色，它可以讓妳無須付出，就能輕鬆的全身而退，無須擔負任何疼痛的風險。表面沉默卻各藏心事的父女倆，縱使關愛對方，卻不懂如何表達，他們只能各自猜測、並小心翼翼的度量彼此。直到妹姊們如旋風似的倏地離家，直到家倩親眼目睹父親獨自一人從醫院離去的身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即將失去些什麼。而失去之前，她必須面對許久以來，自己刻意忽略的那一塊，純屬私密。

最終，家倩才是留下來的那個人。乍看之下，這是姊妹和父親拋下過往的集體（且個人的）出走，然而他們並沒有因為各自分飛而變得疏離，反倒比從前來得坦誠、知心。老朱從來不准女兒踏進廚房一步，不僅象徵「廚房」這個場域，就是傳統父權不容挑戰與對抗的對照，亦隱喻父親的心房難以進入。電影尾聲，家倩終於走進老朱的廚房，大展精湛誘人的廚藝，這同時也代表她終於進入父親的心中，徹底破除兩代凝固且厚實的隔閡──那笨重無比、慘白悽惻的牆。

當失去味覺多年的老朱，緩緩嚥下家倩親手熬煮的羹湯時，他輕聲說道：「我嘗到味道了！」，這究竟是什麼味道呢？是家倩的溫柔明理，讓原先這個極可能支離破碎的家，變得益加完整；沒有家倩，「親情」酸甜如橙的原汁原味，就無法鉅細靡遺的還原。「女兒啊！」「爸！」在父女倆靜默且深摯的對望之下，我悄然無聲的落下了眼淚。此時此刻，許久以來的猜忌和怨懟全都煙消雲散，只剩那滿桌豐富的家常菜餚，道盡不言可喻的無限心事。

《飲食男女》最終一幕，實在令人動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