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天空的守候

　　我對駱以軍的印象，源自於〈降生十二星座〉，那是大二時候的事了。第一次看，嗯……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要表達些什麼，即使經由第二次、第三次的反覆閱讀，我還是對他的文字一點感覺也沒有。很可惜，我沒有國父永不放棄的革命精神，才給他三次機會，我就宣告投降了。之後過了兩年，我又不信邪的把厚實的《西夏旅館》借回家。這回更慘，看不過一百頁，我又棄甲逃亡，連衝鋒陷陣的動力都沒有。要不是讀書會的書單白紙黑字就是《月球姓氏》，我大概一看到「駱以軍」這三個字就嚇得落荒而逃，連裝備都忘了揀了。別說是跟他一起上月球了，連觸摸他的書衣都教我心驚。

　　不否認起初我在讀《月球姓氏》時，仍經歷一小段的陣痛期，那對睡前習慣閱讀的我而言，無疑是痛苦不耐的。駱以軍穿梭虛實與跨越時空的魔幻風格，讓我雖然體認到他的才華洋溢，卻無法真心喜歡。這本小說就像是眾多小拼圖的集合體，而其中的篇章則是一塊塊關於家族記憶的碎片。唯有透過東拼西湊的方式，才能逐漸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脈絡。但是，那些他記憶中的殘敗過往與他聽來的似是而非的流言，究竟是真是假是虛是實，有時似乎連駱以軍本人也不太確定，只能藉由喃喃遙想或是深夜斷斷續續的夢囈之語，試圖拼湊出與自己相關、卻又無比沈重巨大的家族史。

　　或許如此，讀者在閱讀時，多少會產生某種程度的困擾：不是資訊太少，而是什麼都有，卻斷裂得看不清本體，片面得教人無所適從。繁雜瑣碎的資訊交錯重疊著，就像一鍋混搭著雞鴨魚蝦牛羊豬、滋味卻搭不起來的大雜燴，要不是讓讀者難以下嚥，就是下嚥後消化不良，難怪我看完之後，只能幽幽一嘆的把書擱置在桌腳：唉，真是個空有才華卻不體貼讀者的傲慢才人啊！

　　雖稱傲慢，但駱以軍的寫作技巧確屬上乘。在閱讀的過程中，會讓我不禁想起《月球姓氏》的筆法，不就是採取「螺旋式」的概念嗎？所謂的螺旋式，就是反覆傳遞某一種價值，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不同場景出現。《月球姓氏》就是採取類似手法，像是訴說著母系傳承而來的養女身份、兄長的改姓歷程，以及父親的出軌等。每則散文不再只是單一的主題，而是雜揉各種複雜難解的議題與視角，讓讀者產生記憶誤植的錯覺。如果用得好，就像〈中正紀念堂〉一樣，令人出乎意料，就算拆成單篇品評，也是極為高明、動人的篇章；用得差，就如同〈漂流的日記簿〉，只是無謂繁瑣的資訊堆積罷了。

　　駱以軍在《月球姓氏》中，探討的不只是家族裡面的事，還包括主幹與支幹族系（也就是其妻）所經歷的歷史。而這命中注定的重擔與磨難，似乎就是那個年代共同且無可避免的傷痕，清清楚楚的以血脈劃分「同類」與「他者」，一旦越了界，鐵定翻臉。儘管已經練就一口流利的台語，然而只要一開口，身為異鄉人的事實立刻就被毫不留情的揭穿，徒留滿腹尷尬、錯愕與屈辱。

　　對於家族繁複且沈重的歷史包袱，我雖覺得有趣，但終究無法進入。我們之間，注定存在著不可跨越的隔閡，什麼養女身份啦、外省人和本省人的衝突啦、新住民的認同啦，我雖然能夠理解那樣的情境，但卻無法感同身受。畢竟我並非活在過去或異族的時空中，別說是外省人了，即使我是本省人，那也只是皮不是骨，因為我可是個不會說台語的本省人啊！在同是本省人的同類眼中，我不也是個離經叛道的他者嗎？我想我永遠只能遙望且虔敬的瞻仰歷史，但卻無法心領神會。

　　因此，《月球姓氏》縱使含括多種議題，令我印象深刻的，似乎都是與我個人生活經驗相關的題材，像是〈辦公室〉、〈超級市場〉、〈KTV〉、〈中山堂〉等。〈辦公室〉提到父親出軌後，情婦不斷等待、終至衰頹的感傷（妻又何嘗不是？）；〈超級市場〉和〈KTV〉則是提及兄姊的身世與轉變，而原先的親密單純，逐漸被時間切割得支離破碎，終至再也認不清眼前的彼此是誰；〈中山堂〉則是敘說駱以軍之妻的青春記憶，令我也回想起不久之前，我還只是個高中生，亦曾短暫迷失於性向認同的漩渦之中……。

　　我彷彿能從駱以軍的冷眼旁觀，發現好幾個過去的自己。他們站在彼岸向我招手，甚至大膽的嘲弄著我：「妳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但我內心再清楚不過的了──如果時間能夠倒轉，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我還是會愛上不該愛的人；我還是會任憑情緒流轉、不負責任的傷人；我還是會做那些別人認為我不會做、但我還是做了的傻事。只因為沒有重重的跌下，我不會知道那究竟有多痛，除非我用自己的身體和心去赤裸裸的感受。那些教條和紀律，我聽得懂，但我只當它是屁，除非它夠格做我的老大，教我乖乖聽話，否則這樣的反動和叛變，終究會在我的人生中上演，時間早晚而已。

　　《月球姓氏》難道只是駱以軍茶餘飯後的閒聊嗎？乍看之下如此，深究後才會發現：那是一種對於過去記憶的想像與憑弔。我們對自己的了解終究有限，即使把今生的來龍去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似乎還不夠周延。今生不夠，或許再往前推個幾代，來個徹徹底底的追本溯源吧！這樣似乎才能提出什麼像樣的解釋，諸如「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嗎？」如此老梗，卻又教人千頭萬緒的懸在心上。把《月球姓氏》像洋蔥般的剝落，一層一層的，直到它露出那脆弱的芯。這不只是駱以軍的獨白，也是讀者們碎落且各取所需的秘密。在這座朦朧且跳躍的國度裡，即使非得見證真心，也無須遮掩。

　　別怕，駱以軍已經裸裎以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