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常被爸爸一掌撈起,
搭在他的肩頭,
共看同一片藍天。
從那時開始,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飛行,
對我就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也成了深埋在心中,不曾被掘起的夢。
想飛的強烈渴望,
也使我對穿梭在天、地之間的飛機,情有獨鍾。
一架架劃過天空、留下縷縷雪白似的輕煙的飛機,
就是捕捉希望與夢想,
身體力行、遨遊於天際的實踐者。
因此,
每當飛機掠過遠方的那片天光雲影,
對我而言,就是人世間最美的光景。
結束大一在校住宿的生活,
搬離到學校附近的單人套房,
開始一個人的旅程。
房間的擺設簡單,
格局也小巧玲瓏,
卻似乎占滿無限大的自由。
搬進去的第一天,
我開心地在滿是塵埃的屋子中,
來回跳躍、奔跑著。
沒有芭蕾舞伶的曼妙和優雅,
而是大老遠地從遠方衝刺,
直接躍過雙人床的狂野。
揚起的灰塵,
緩緩地勾勒出圓滿的弧度,
將我那大剌剌的笑聲,
完全包裹住。
「刷」地一聲,
我將厚重的窗簾迅速拉開,
讓灌了好幾杯威士忌、步伐有些踉蹌的陽光,
踏進屋裡的每一吋角落。
被興奮填滿的臉頰,
因炙熱的陽光而曬得紅通通的,
卻絲毫不影響我躍上雲端的心情,
那滿滿的、好像快溢出來的喜悅。
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家。
在這個不到七坪的空間裡,
我能自由自在地做我想做的事,
沒有任何的顧忌。
總是在陷入低潮的前夕,
順手抄起一張張填滿字和塗鴉的紙,
將它摺成奇形怪狀、毫無章法的小飛機,
讓它們在我的天,
翱翔,
然後,緩緩墜落。
你常說,
我的苦有多深,
那晚的飛機,
就會壓得桌子有多沉。
「你瞧,桌子上都有被重物熨過的痕跡呢!」
你打趣地撫摸過那,
只有觸覺才能解讀的,
檜木微微的嘆息。
是嘆息嗎?
或許是嚥太多,消化不下的打嗝聲吧!
我倆噗哧地笑了,
一同跌進那雪花似的床舖,
並呈「大」字型的豪邁臥倒樣,
讓像母雞咯咯的笑聲,
跑滿整個房間。
漸漸地,
我習慣上、下課的規律,
習慣看著天空、緩緩騎回家的十分鐘路程。
傍晚時分,
總是有三三兩兩的鳥影,
漫步在天空攤展開來的畫布上。
它們有的走得急促,
有的不斷在空中盤旋,
似乎正焦急等待著後方的消息,
而顯得躊躇不前。
為什麼不繼續前進呢?
是否因為出了事,才有所耽擱?
這些一直是潛藏在我心中的問號。
往後,
遇到相同的情形,
我都會將機車暫時停靠在近住處的便利商店前,
望著那滿天晚霞和點點的鳥跡,
出神。
總是拖著一身疲憊,
匆匆地回到被夜色籠罩的住處。
下課、吃晚飯、到圖書館看書、回家,
這似乎已經成為日常生活不曾變過的公式。
洗完澡,
無力地癱在偌大的雙人床上,
把自己埋在一片無盡的黑之中,
感覺自己的重量,
是如此輕微。
窗外的星光,
似乎很難透進屋裡。
一層層的烏雲,
不僅淹沒了星的視線,
也斷了月色曖昧的朦朧。
天空很寬,
卻始終不容易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沒有閃爍的星光,
沒有搖曳的月影,
夜空顯得遼闊而孤寂,
只有摻著不同濃度的潑墨雲彩及遠方稀疏的山巒,
陪伴它入眠。
夜,
睡得有些漫不經心,
在醒醒睡睡的迷濛地帶,
淺淺呼吸。
睡不著,
又不得清醒,
只見那一輪明月,
已悄悄爬上了崗。
直到凌晨三點鐘,
服用一劑失眠者的喃喃自語,
才又陷入深深的沉睡。
原來,
被失眠套牢的,
不只有我。
漸漸地,
桌上的紙飛機越疊越多。
它們加起來的體積總和,
都足以超過好幾本直立起來、
由瀧川龜太郎注的《史記會注考證》了。
「你好像越來越煩惱喔?以前不是不摺飛機的嗎?」
你看著眼前那一堆,
用紙砌成的小山,
有意無意地調侃著。
隨手掏起其中一只,
那是有些單薄的深藍色。
或許吧!
大二開始在外租屋的生活,
我才摺起紙飛機的。
不同顏色、不同大小、也不同模樣,
在往後卻能從「紙」反芻出當時的心情故事。
我不研究色彩學,
對於飛機真正的型態,
也沒什麼概念。
因此,
偶爾出現綠色或多個邊翅膀的飛機,
你都會笑著說,
真是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嗎?
我只怕它找不到飛行的航道,
只怕它看不到降落的港灣。
飛機一旦失去了自己的天、自己的地,
就是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
那種瞬時間,
一切都化為泡影的感覺,
我很清楚。
「可是啊…倘若承載著這分失落,會不會跌得太沉了。」
遲疑了好一會兒,
你才輕聲說道。
我們都沒開口,
只是靜靜地併著肩,
讓沉默填滿時間的空白。
那座飛機疊成的小山,
緊緊地枕在心頭,
不留一絲空隙。
恍惚之間,
彷彿墜入那頁的《西遊記》,
自己就是當年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的齊天大聖。
然而,
我的三藏還沒有出現,
吳承恩筆下的唐僧一行人,
已經向西取經好幾回了。
桌上的紙飛機,
只翱翔在我七坪的天空下。
縱使早已積了滿袋,
卻不曾推開那扇幾乎能觸到天的窗。
總是獨自默默地,
重複著再熟悉不過的完成。
隨著高挑而緩慢的弧,
輕輕墜入那看似永遠都吃不飽的袋,
與溼了一地、咳嗽不止的夢同行。
你總是一旁慫恿我,
似乎想趁機試試,
紙飛機在戶外「生存」的能力有多高。
「讓它們出去轉一圈吧!不同顏色的飛機,一定襯得天空很美。」
你用手肘推了推我,
瞬間堆起滿臉的陶醉。
望著天,
思緒隨風起飛、又隨風降落。
順手掏起其中一只,
那是有些焦慮的淺灰色。
小小的、扁扁的外型,
總是那麼單薄、又令人放不下心。
輕輕一吹,
似乎就禁不住了。
如果連風都成為飛行的阻力,
這樣的存在,
真的好脆弱、好脆弱。
脆弱到,
一碰即碎。
無法在真正的天空下飛翔,
而是只能無助地墜落。
在還沒有望向天的那刻,
就已經碰撞地的冰冷。
輕輕撫著,
那重重跌落的憂傷,
彷彿凝結在一片無聲的冰天雪地中,
壓得心裡直直發疼。
窗外的天很藍,
卻又有些淡然的寂寞。
放縱思緒不斷奔馳,
奔過無限個理性與感性的激烈,
奔過無限個歡樂與悲傷的交錯。
最終,
跌坐在白花花的雲彩中,
被揚起的愁緒,
惹得一鼻子的過敏。
那天,
一從期末考的壓力中釋放,
你就拉著我走趟七星潭。
一如往常,
我們還是那樣笑著。
彷彿天地之間,
只有笑容,沒有憂愁。
「如果能一直這樣,似乎也不賴啊!」
你回過頭來,
瞅了我一眼,
俏皮地吐吐舌。
我看著你莽撞地跌進大海的懷抱,
嘴角的笑意,
彷彿能漾起海浪的碎花。
然而,
所謂的「一直」,
是到什麼時候?
是多少個地老天荒,
多少個以後的以後?
「還沒有想到那麼未來呢!現在,我只想認真地度過每一天。」
你搔搔頭,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陽光打了你一臉的閃耀,
卻蒼白了我的心。
輕輕閉上雙眼,
腦海不停翻滾著「現在」和「以後」,
心頭似乎踩了個空,
沒有一絲絲的著力點。
如果能幻化成莊周手中,
那隻翩翩起舞的彩蝶,
滿載一身的閒適與從容,
就能擁抱整座天空,
成全一光年的自由。
然而,
我卻只能無助地向前奔跑。
猶豫不決、頻頻回首的腳步,
是如此地沈,
沈了一地的鏗鏘。
好想知道,
一心一意的歸屬,
究竟停泊在哪裡?
就算伸出手也無法觸摸,
我還是會一直追、一直追,
追到它回頭,
追到它停下來,
看我。
望著天,
想起擱淺在桌旁的那袋紙飛機,
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我想,
他們不是飛不出去,
而是沒有翱翔的理由。
一旦失去積極自主的「飛行」意義,
失去個人存在的價值,
它終究只能滯留在封閉的一角,
逐漸被日積月累的塵埃淹沒,
淹沒了希望和光。
跨不出去,
所以留在這裡。
選擇漫無目的地,
瑟縮在篩不進光的黑暗中,
悄悄窺視窗外那片澄澈與透明。
向來去匆匆的大二告別,
下學年又再度搬回宿舍了。
當初那威士忌般的陽光依舊,
只不過這回是無法解釋的失落,
牽引著我默默地封箱打包。
那滿袋沉甸甸的期盼,
滿袋祈求飛向窗外的心,
仍被我擱在窗前的角落,
木訥地生著灰。
然而,
積了滿案的灰,
究竟是掩了一袋的透明,
還是我徬徨無依的心?
沒有勇氣決定人生的方向,
於是選擇讓自己過得不那麼辛苦。
在得過且過的最低限度之內,
多少囫圇吞棗、虛應故事一番。
總是盡量嘗試著不同的路子,
卻見水波上漣漪點點,
款款蜻蜓一閃而逝,
彷彿一切只是恍惚間,
蓮花池外的莫內懸想。
青荷與蓮的獨步,
沾了一身溼濡,
墜地而無聲。
一切走得那麼急,
卻來不得那麼快。
空洞、空洞的心,
彷彿從稀薄的梯頂,
層層摔在梯台鐵灰色的冰冷。
以為疼了,
卻忽個箭步地往上拔,
勉強躍升了三、五吋,
才又重重癱在一片還不那麼疼的疼之中,
差點兒飆出眶裡的淚。
一向是這樣的,
摔了、疼了,
揉一揉,
似乎那些傷,
都只是短暫的黃粱一夢。
那金黃透著光的玉蜀黍,
還在冒著輕煙的,一夢。
久了,
也就不記得,
當初究竟是個黃粱,
還是有些瓦楞的真實。
自欺欺人慣了,
就連自己,
都分不清虛實。
也或許,
並沒有個真,
沒有個假。
日落,
下午六時,
旅程劃下一線的結束,
那短暫、待續的結束。
面對一屋子的空蕩,
環繞、踱步、來回旋轉,
輕盈俐落地。
猛然回過了身,
擲起那袋不輕的重,
和蘸上焦慮、不堪承受的脆弱,
推開濺了一地的門扉。
抖淨片片的塵,
白了、也灰了腳丫的經過。
輕輕地,
我將那僻苦的塵封解開。
初聞天地的吞吐,
袋兒滿足地響了個飽嗝,
似乎悄悄試探著風的消息。
挑起那翹首盼望、等待「一飛沖天」的紙飛機,
我將整袋的躍躍欲試,
一股腦兒地拋向天際,
拋著、叫著、笑著,
來回旋轉。
單薄的深藍色、
潑辣的恰紅色、
夏天的亮黃色、
呼吸的青綠色、
焦慮的淺灰色、
酸澀的柑橘色、
寧靜的礦黑色,
在天空佈局出杜甫的八陣圖,
遠方的三國正各自鼎立著。
窗外的天空,
藍得似乎不曾有過憂愁。
而那漫步在天空的飛鳥,正啟程。
- Mar 07 Sat 2009 18:15
紙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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