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天空的守候

　　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在《1984》的世界觀裡，個體的多元化和獨特性一點兒都不重要，人生存下來的意義，僅是為黨、為國家服務，如此而已。雖然貴為金字塔中層的黨員，然而主角溫斯頓意識到自己或許比位階「低下」的無產階級還要可悲，他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情感，更不用說獨立思考、勇於批判的能力了。放眼望去，溫斯頓的生活毫無質感可言，在陰暗狹窄的公寓內，除了乏善可陳的黑麵包和索然無味的粗糙飯菜，僅有廉價的勝利牌杜松子酒日以繼夜的灌醉他。這真的是真理部聲嘶力竭強調的「總體經濟提昇」嗎？人民庸庸碌碌所過著的這種生活，難道就是象徵幸福與美好的康莊大道？親身所感受到的誇大與荒謬，竟與報章媒體建構的烏托邦相差甚遠，這讓溫斯頓壓抑許久的困惑及愁苦不斷向上堆疊，直到崩塌。

　　「犯罪思想不會導致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忐忑略顯歪斜扭曲的筆跡，說出溫斯頓對於這個由老大哥所構築的世界並不滿意。在『盡忠職守』、從不休息的完美保全──電幕的監視之下，溫斯頓仍大膽的一字一劃寫下內心的質疑和焦慮，而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其實就足以判一個人死刑。但溫斯頓並不在乎（或許他在乎，但他更愛揭穿謊言背後的真理），唯有藉由寫日記──也就是直言不諱的宣示「思想」的存在，他才能意識到自己是真真實實的活著，而不是個毫無感知、任憑指令行事的冰冷機械。看似消極近乎悄然無聲的反叛，卻帶給溫斯頓足夠的勇氣和力量，來面對每一日晨曦的降臨。

　　與茱莉亞的相遇，讓溫斯頓醞釀許久的反叛性格終於浮上檯面。看似從頭到腳、裡裡外外全是黨的人的茱莉亞，其實是個活潑外放、具有強烈個人性格的女子。縱使對黨內的許多作為感到啼笑皆非，她仍然可以坦蕩無畏的發起各類愛國活動，甚至神情激憤、砲聲隆隆的詆毀叛國賊──那群服膺戈斯坦的信徒。對茱莉亞而言，一路走來就像是粉墨登場、上妝演戲一般的稀鬆平常，縱使一切都是假的，但她絲毫不覺這份台詞有些許不妥之處。

　　和溫斯頓相比，茱莉亞的反叛純屬消極又極端個人，她只在乎當下、即時的快樂；至於揭竿起義、推翻舊政權這種革命志業，她可是不抱一絲期望，態度甚至趨近冷漠。長途跋涉許久、歷經九彎十八拐的繞路躲藏，只為了一享片刻短暫的歡愉，縱使必須面對被思想警察發現的風險，她仍抱持「享樂至上」的價值觀看待人生。甘願做這麼危險的賭注，茱莉亞難道不會怕嗎？我想她不是不怕，或許只是不曾去想：「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我會如何？」也或許真的想到那個「萬一」，卻無法了解死亡是什麼樣子──有多痛？有多苦？沒親自走過那一遭，你無從想像也不可能了解。當日子過得越是苦悶，越只能憑靠一、兩件值得開心或期待的事過活──就算它只是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不然怎麼還有活下去的意願呢？奔放如茱莉亞，心裡是這麼想著的吧！

　　而溫斯頓呢？與茱莉亞熱烈的以身體交纏後，他更在乎能不能透過一己之力，順利推翻這個弊端叢生、泯滅人性的黨國制度。因此，他不但私自向一位無產階級出身的商人租下閣樓，以作為他和茱莉亞單獨相處的避風港，甚至還與核心黨員歐布朗取得聯繫，促使溫斯頓深信革命份子戈斯坦不僅真實存在，還暗自經營推翻政府的地下組織──兄弟會。當歐布朗將戈斯坦所著的《寡頭政治體系的理論和實踐》交給溫斯頓，他的細心研讀與茱莉亞的意興闌珊相比，更能突顯出兩人對於「革命」與「反叛」的不同詮釋：前者主動推及全體，後者被動僅於個人，但那都是他們積怨已深的不平所化作的血淚控訴，字字見骨，怵目驚心。

　　這或許是《1984》令人倍感無力、坐困愁城的原因。不論是積極的迎敵或消極的反抗，到頭來仍舊無濟於事，因為身為首席思想警察的歐布朗實在神通廣大到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不論是理性論辯或蠻橫拷問，都能問得讀者汗毛直豎、啞口無言，我們彷彿被關進那象徵著「人類恐懼的總和」的101室，一旦進入那個空間後，我們誰也不愛，再也沒有什麼信念值得我們奮不顧身，再也沒有什麼理想值得我們義無反顧。事隔多年，當茱莉亞與溫斯頓再度重逢，只見她緩緩說出她的出賣，說出「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的結論，我彷彿能看見他倆的瞳有多麼黯淡，早已失去活人應有的熱情和期待，思想的湖有如凝固無法攪拌的水泥，有如永夜不見陽光的極圈。

　　當相愛竟成了彼此的毀滅，當二加二可以等於五──只因為黨是這麼說的，又為什麼要給溫斯頓反叛的契機？如果它是這麼的難，難到一切如歐布朗預期，難到溫斯頓沒有百分之一翻盤的可能，當初就不應該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不應該如此折磨一路走來不離不棄、終於陪伴溫斯頓走到盡頭的讀者們。在1984──這個沒有希望沒有溫度沒有情感的年代，就連痛痛快快的死，也是一生中最難的事；而閱讀著皺眉著嘆息著的讀者，卻連瀟瀟灑灑把這本書大老遠的拋開，這麼一絲意願和氣力也沒有──因為《1984》無疑是我所看過的小說中，最偉大的那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