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這本小說之前，我就對它的書名很有興趣。一來是因為刺蝟在我的印象裡是十分迷人的小生物。它雖然長得圓滾滾又可愛無邪的模樣，卻有象徵防衛、警備與神秘的刺作為自保，使得其他動物不敢輕易招惹它。二來是因為被形容成「刺蝟的優雅」的人們，一定有她風情萬種、獨樹一格的魅力，這就給我足夠的理由來期待這本書了。
迷人的《刺蝟的優雅》，連封面都是時尚的家居風格。
果不其然，《刺蝟的優雅》並沒有讓我失望。相反地，它還帶給我意外的收穫，那就是你雖然只閱讀了這本書，卻能同時認識其他的文類與作品，包括哲學、電影、文學、語言學、音樂、藝術甚至是文學論辯。這對書讀得是那麼少的我來說是很困難的事，無疑是閱讀進而理解的一項挑戰。
身為法國豪華宅第的門房荷妮，平日的興趣是閱讀哲學書籍，書中有一大段描寫她對胡賽爾現象學的看法（很不怎麼樣）。荷妮也喜歡看電影。《魂斷威尼斯》讓她著實感動不已，而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宗方姊妹》更是她心中永遠的經典。她鍾情於俄國文學，甚至把自己養的貓取名為「列夫」，因為那是撰寫《戰爭與和平》及《安娜•卡列尼娜》的俄國文學家托爾斯泰的名字。
你或許注意到了，荷妮雖然是個門房，卻是個很不一樣的門房。她熱愛閱讀與思考，並且盡情享受從中獲得的樂趣。儘管她不過是個小學畢業的自學者，聽起來平庸淺陋得不值一提，但她或許比大多數自詡為高級知識份子的上流人士來得有格調、有內容多了──只不過這些紳士淑女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真正把注意力放在（荷妮？名字一點都不重要）門房身上。聰穎的荷妮深知一般人、尤其是那些豪奢貴氣卻虛有其表的布爾喬亞是怎麼看待「門房」這個身份的：成天打開電視看些娛樂或戲劇節目來打發時間、嘮叨多事又略顯神經質，簡單來說就是一點文化品味都沒有的庸俗之輩。於是，她努力表現出眾人心目中的「門房」形象，故意裝笨、裝俗，暗地裡則是偷偷享受著這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有興趣知道的私藏樂趣。樂在其中，一個人的優雅與孤獨。
然而，直到她遇見樓上的日本新房客小津先生，原先隱藏得天衣無縫的「門房」表相被看穿了。那是因為小津和荷妮是「同類」。他們都喜歡哲學的反覆論證、俄國文學（尤其是托爾斯泰）的沉穩持重、古典音樂的安撫慰藉（荷妮辨識出小津家中的廁所播放的是莫札特《安魂曲》〈受判之徒〉）、語言學的嚴謹慎重（不能忍受不合文法或任意句讀的行為），以及共同對荷蘭畫家克拉艾茲的靜物畫深表贊同。小津和荷妮如同心有所感的靈魂伴侶，彼此的興趣與品味十分接近，彷彿是命中注定的相遇，讓兩個人終於能在各自的世界找到彼此。
這讓我想起電影《麥迪遜之橋》中，Francesca 遇到Robert 之後，才發現自己的生命終歸圓滿與完整。全家人都對Francesca 喜歡什麼毫無概念，縱使是朝夕相處的家人甚至伴侶，也無法了解枕邊人的心。然而初識的Robert 竟然和她喜歡同一個電台！這說明了Francesca 和Robert 是彼此生命中「對」的人。他們了解彼此心中的想法，能夠向對方袒露真心、交付所有，這已經超越了物質或肉體的欲求與熟悉，而是回歸到最原本、最純粹的心靈層次。同樣屬於黃昏之戀，我覺得《刺蝟的優雅》更能突顯出男女主角精神面的契合度。他們擁有太多共同的興趣與嗜好，再加上彼此都沒有婚姻或家庭的負累（荷妮和小津的配偶都過世很長一段時間），可以說他們的相互吸引是如此自然而足以預見的。
《刺蝟的優雅》另一條主線是十二歲的芭洛瑪。她是個聰明慧黠、天生反骨的天才資優生，乍看之下是個日子過太好而顯得有些憤世嫉俗的千金小姐，但其實是她對自己所處的「上流社會」的矯揉造作與裝腔作勢，提出消極漠然的反抗──那就是在她寫完幾章〈深刻思想〉與〈世界動態日記〉之後，於十三歲生日那天縱火燒了她家再逕行自殺。
芭洛瑪是認真的。她在課堂上公然與古板淺薄的法文老師爭辯「我們為什麼要學會句子或文法？」，反駁父親友人對於圍棋常識的離譜論述（她對圍棋的了解歸功於日本動漫《棋靈王》），甚至大膽對完全不動聲色的心理醫生（在她眼中是個不折不扣的騙錢庸醫）下挑戰書。透過她細膩又帶有批判意味的觀察，芭洛瑪寫出她對上層權貴階級「徒具表面、空無內容」的戲謔挖苦。由於體認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薄弱微小，小到連要改變自己膚淺無知的家人們都做不到時，芭洛瑪相信唯有透過徹底的破壞與毀滅，才能重新建立自己心中的樂園。對她而言，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如果她想要讓這個世界有那麼一點的不同，死亡不過是她要達成這個目的的一種手段。神聖，而且無所畏懼。
然而，遇到小津先生、進而與荷妮深交之後，芭洛瑪一心等待縱火尋死的想法逐漸產生轉變。他們對芭洛瑪來說，就像是自然而然就聚集在一塊兒的同伴。雖然荷妮與小津的年紀都足以當芭洛瑪的祖父母了，然而他們和她說話時，卻是以極為誠懇禮貌的態度來對待她，彷彿眼前面對的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經驗相當的睿智長者。當芭洛瑪最終在沈重的傷痛裡寫下〈深刻思想〉最後一章時，她了解到在「永不」中追求永遠的意義。她知道唯有讓生命繼續，才能在等待中遇見真正的美。
整體而言，這是一部值得一讀再讀的細緻小說。身為哲學教授的作者Muriel Barbery，在文章中處理哲學理論或議題時，難免顯得過於艱澀難懂，使讀者在閱讀上的理解頗感吃力。有些欠缺耐心或精神力的讀者，或許看個幾章就斷然放棄了，這或許是《刺蝟的優雅》唯一美中不足之處。然而，無論是利用電影《黑雨》及《銀翼殺手》來描寫小津帶荷妮品嚐的那間高級日本餐館的場景，亦或巧妙以小津安二郎所導演的《宗方姊妹》來鋪敘荷妮對於日本文化及茶花的美好想像，都能顯現出Muriel Barbery 驚人的後設知識以及佈局巧思。
我只能說，當你在書店花了將近七個小時才把這本小說讀完，看完之後卻一直對書中的內容咀嚼再三、念念不忘，甚至義無反顧買下這本書時，無疑代表這是部精采絕倫、不可錯過的優秀小說。而《刺蝟的優雅》就是如此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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