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刻刻》電影海報。
已經好久沒有目睹如此揪心卻又令人離不開視線的電影了。看三位演技出眾的女演員盡情投入在劇中的角色裡，精準詮釋出她們對於人生的矛盾、掙扎與痛苦，讓我直到電影落幕，仍無法從這片無邊無際又希望渺茫的沈鬱之海脫離──因為她們紛紛陷入情感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就算早已意識到匍匐在前的危機，仍無法瀟灑面對早已亮著燈的赤色警訊。雖然人生中所遭遇的過程與方式各有不同，然而她們卻擁有女性共同且難以化解的無限心事。
《時時刻刻》中，最讓我驚豔的莫過於是飾演維吉尼亞．吳爾芙的妮可．基嫚。大學時曾看過她主演的《神鬼第六感》（The Others），那時就對她在戲中的神經質與焦慮印象深刻。妮可．基嫚生動、自然的演技，使這部經典的驚悚片更添懸疑，我還記得那時我獨自走在深秋傍晚的文學院長廊，竟忍不住微微發起抖來。直到看了《時時刻刻》，我才發現妮可．基嫚的演技不僅如此，而且能拿到當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殊榮，也可說是實至名歸，一點也不勉強。
受盡精神疾病所苦的吳爾芙，雖然得以透過不斷且停不下來的寫作（對她來說，寫作並非輕鬆的消遣或淺嚐即可的興趣，而是對於自我的深層治療），一解內心的鬱悶，然而她還是有一種不被眾人理解與接納的排外感。縱使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時代背景下，女性仍居於弱勢，她們不能自由選擇自己要的生活，也不能和自己愛的人長相廝守；然而，我仍覺得吳爾芙在那個女性顯少受到尊重的時代裡，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妮可．基嫚在戲中的精湛演技，真令人驚豔。
擁有一個不會對她日夜顛倒、不斷寫作之習性有所干涉的丈夫，擁有一個只希望她能逐漸康復而不斷搬家的丈夫，吳爾芙為何還會萌生如此巨大且無法跨越的痛苦？這對我而言，無疑是個無法以理性加以抽絲剝繭的謎題。就算吳爾芙一旦寫作起來就沒日沒夜，完全不在乎丈夫的感受（連一同吃飯也不願意），完全不會打點家裡的大小事務，她的丈夫仍然願意包容她。或許吳爾芙是不自由的吧！連出去散步也要特地繞道、偷偷摸摸走小徑，但那是因為她曾自殺未遂，丈夫害怕會永遠失去她，才會如此焦慮──單從這部電影而言，我不認為吳爾芙的丈夫有何失職之處，他永遠站在吳爾芙的立場為她設想（吳爾芙要求搬回她三番兩次自殺的倫敦，她的丈夫不也答應了嗎？），就算明知道吳爾芙愛的人並不是他。
奇怪的是，吳爾芙雖然受限於婚姻的束縛，卻因沒有生下兒女而讓一切變得簡單多了。如此鼓吹自我意識與個人主義的吳爾芙，照理說應該可以順利跨過這道令她憤懣愁苦的圍牆，勇於追尋她所要的人生。既然不愛這個男人，為何還要和他一起生活？既然對於自己情感的依歸如此確信，又為何要把自己困在這間讓她痛不欲生的房間？就算以現實面而言，吳爾芙無法和自己的所愛在一起，一個人生活都比現下的婚姻關係還要輕鬆自在，可她卻過不了這一關，一心只想尋死。坦白說，這一點我真的無法理解，只能歸因於她年輕時曾被性侵的悲慘遭遇，以及害她如此消瘦憔悴的憂鬱症。當我看到吳爾芙將一顆顆石頭裝進衣裙的口袋，並緩緩走向河中央時，心裡真有股說不出的哀戚。我疼惜讓她走向絕路的病徵，卻也不禁惋惜她於人生苦海中拼命掙扎，最後仍灰心喪志，終而滅頂的命運。
吳爾芙對於人生的質問，或許只有老天能為她解答。
相較之下，茱莉安．摩爾飾演的家庭主婦蘿拉，以及梅莉．史翠普飾演的新一代女強人克勞麗莎，則是勇於面對自己真實的情感。儘管歷經的過程充滿著數不清的痛苦，就連匆匆如逝水的時間也無法輕易弭平內心最幽深的傷痛，然而她們至少有勇氣去做出選擇──不論最終是否後悔、過程是否令人滿意，至少那是由她們的自由意志決定的；至於後果，當然是各自承擔，誰也怨不得誰。
與吳爾芙相比，蘿拉是個更重視感覺的個人主義者。乍看之下擁有人人稱羨的好老公、好家庭，然而蘿拉卻過得很不快樂，因為她對這個由婚姻關係締結而成的家庭一點愛也沒有。看似溫婉賢淑、節儉持家的蘿拉，漸漸發現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維持表面和平的假象。她不愛老公，卻必須為了刻意「表示」些什麼而親手製作蛋糕；她不愛孩子，卻必須成天和聰穎敏感的小兒子尷尬互望，和肚裡懷胎數月的小女兒生死與共。
只有老天知道，蘿拉有多麼痛恨這個家，但她卻只能眼睜睜的和這個她早已不愛、甚至不曾愛過的東西綁在一塊兒，直到她雙腳踏進棺材為止──這或許就是蘿拉曾如此迫切尋死的原因。當她靜靜的抱著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寂寞的躺在被藥罐包圍的賓館大床時，腦海中曾有短暫數幾秒，蘿拉真的想飲藥自盡，瀟灑的一走了之，然而最終她還是做不到。因為她還想用力活著，而且是完完全全忠於自己的感覺，不再管任何人的感受──包括兒子理查。
理查一生的痛苦，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幼年的創傷造成的。
長大成人後的理查，成為一名頗負盛名的作家。他在年輕時曾和克勞麗莎有過一段情，雖然後來兩人各自有伴（而且剛好都和同性在一起），但克勞麗莎一直將理查視為此生的摯愛，就算她已有一名同性戀人，還是把與理查有關的生活瑣事放在第一位。然而，克勞麗莎的盡心盡力與無私付出，理查卻不買帳──在他的心裡，一直殘留著幼年時期被母親三番兩次拋棄的巨大陰影，這或許也讓他不那麼相信女人，甚至只能從同性身上獲得不曾擁有過的安全感。一想到這兒，不禁讓我奔騰不已的思緒暫且擱下腳步：蘿拉雖然誠實的忠於自己，並努力讓人生不留下一絲絲的遺憾，然而她一意孤行的自私，卻讓兒子多年來如此痛苦卻又無法停止的憎恨她，最終為自己這段不曾被愛的人生（就算周遭許多人都愛他，然而理查自己不這麼覺得，就沒有意義了）劃下急促又驚愕的句點。
看完《時時刻刻》後，激昂的情緒久久不能平復。我坐在靠窗的書桌前，想像著理查也正依著那片絕望的窗。他的身體似乎變得好小好小，如一縷遊魂般失去了重量。當他望向克勞麗莎，緩緩道出那年他倆的青春好時光，我不禁納悶了：究竟是活著比較容易，還是尋死比較瀟灑？想活的人活不了，想死的人卻放不下，這或許就是這世界最矛盾的真相。
這一次，克勞麗莎終於可以為自己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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