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直說」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沈默寡言的人，是不知道要說什麼，還是純粹不想說？
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或許是在不對的時間遇到不對的人講不對的事；
什麼都不想說的，心防或許比其他人還要高一些，心靈也相對脆弱。
基本上和這兩種人相處都不是件輕鬆的事，除非你們是心靈相通的摯友或戀人。
倘若世上真有這種「無聲勝有聲，盡在不言中」的微妙關係，
我憧憬嚮往著，卻也能預見它的變數與無常。
似乎習慣了自己的滔滔不絕和寡言者的側耳傾聽，成長路上一直都有這麼一個對象的陪伴。
他總是靜靜聆聽著孩子們七嘴八舌的生活瑣事，以及妻子的絮叨，那單口相聲般的獨角戲。
聽進去多少沒人知道。他鮮少答腔，而我們也不以為意。
然而，去年他消失得唐突。我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找到這份似曾相識的熟悉。
沉默，寡言，沉默，寡言，沉默，寡言，沉默……無限循環。
我無法輕易地將男人們歸類為第一種還是第二種人。很難猜，而我總是猜不透。
身邊的人一旦永遠離你而去，儘管不很刻意，你還是會不自覺把他拉近你的話題。
尤其是結婚二十幾個年頭的夫妻。
媽總是說爸爸是個不挑食、脾氣好又隨和的男人。
印象中的確是這樣的。沒看過他倔強地堅持己見，更不用說「強勢」和他這個人有多不搭了。
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朋友。交友廣闊的程度，是一星期可以和完全不同圈子的伙伴閒話家常。
勉強說得出爸爸「喜歡」什麼；但要是問我他「討厭」什麼，直到現在還是滿腦子空白。
我一直以為爸爸是沒有喜好的人。
與其說他沒有喜好，倒不如說他的喜好比較淺也比較薄，沒什麼存在感。典型林家人的風格。
或許是可悲的遺傳，也或許不是。
至少我和彭碰對於「嗜好」是困惑的。不專業也不業餘，頂多是打發時間的一種選擇吧。
還記得台南的肉燥飯或雞絲飯旁，有時候會放一塊黃色的醬瓜。
我們都不喜歡吃，各把各的挾進爸的碗裡。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儘管長大了，我對醬瓜不那麼討厭。習慣依舊，沒有改變。
爸總是默默接受，一句話也不說。
直到前年吧，當他接收哥和媽的醬瓜，我正要把碗裡的那塊也放進爸的飯上時，
他突然臉色一沉低暍著：「不要什麼東西都丟給我！自己吃。」頓時氣氛尷尬得很。
我先是微微一愣，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發起火來。嘟噥了一聲，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以為你喜歡吃醬瓜呢！所以很自然就把它給你了…」
爸還是不太高興，瞪了我一眼說道：「哪有喜歡啊！我又不是很喜歡吃。」
摸一摸鼻子，心情有些複雜地把醬瓜嚥下去，同時也把爸的這句話放在心裡。
前幾天和媽吃飯又看到醬瓜躺在飯盒上，媽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這是你爸喜歡吃的耶。」
他不喜歡，或是沒那麼喜歡。只是我們都不知道。我這麼想著，卻沒有反駁。
因為他不說，他不表達出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們的「自以為是」，或許可以這麼說吧。有一部分是對方的有所保留而造成的。
我以為我了解你，其實一點也不；我以為你了解我，其實並不盡然。
你對我的印象仍舊停留在國小吧還是國中，那個總是樂觀開朗善於交際的陽光女孩。
大二暑假，你在病榻前央求我繼承你的事業，只因為你認為我的個性和能力適合走業務。
「和我的個性比較像！這條路你來走沒問題。」你說。我撇過頭，不忍與你的視線相接。
曾幾何時，我們沒有好好地說說話了？
和你相處的這二十年，你對我的認識始終停留在過去，那個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小女孩。
而我對你又了解多少？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聊心事，還是我們終究存在著兩代的藩籬？
媽說過的：「與人相處最重要的是誠實和信任，沒有欺騙、沒有隱瞞。」
這是我憧憬的親子關係，如同摯友一般真誠沒有顧忌。
然而「推心置腹」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尤其是對方不肯退讓的固執，讓開誠佈公變得膚淺而廉價。
就算對方懂得聆聽，也無法同理。
他說的建議你都明白，但他不明白你要的只是安慰或支持。
你要的是一個忠實的聽眾，不是咄咄逼人的批判者。
媽總說我很難懂，和爸一樣。
但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試著敞開心房和她溝通時，得到的反應不外乎是：
「這沒有什麼意義啦！不切實際，這不是你現在該做的或該想的。」
「當初就跟你說要雙主修考教甄當英文老師…這是你自己選的，跟我沒關係。」
「環島（出國）很危險啦！哪有那麼多時間浪費。」
「明年沒考上怎麼辦？你爸很擔心你找不到工作，當初才會叫你去他公司上班。」
「你不要輸其他人太多噢。你今年沒考上害我一直被問，壓力超大。以後你自己面對。」
我以為我釋放出誠意了。我願意和你分享我懼怕、嚮往的那個部份，純屬私密。
很快地，我發現我累了。經歷無數有意無意的冷語，我變得連心事也不會說了。
但至少我可以不再欺騙。至於有沒有隱瞞，我不說又有誰知道什麼是隱瞞什麼是不隱瞞呢？
我努力了，但是沒辦法。至少不會有遺憾吧，如同告白後的失敗。
我選擇交代你能接受的那個部份，把你不可能答應的那塊藏在心裡，包括想被同理的那分奢望。
而我，還是會繼續努力做一個「你希望是」的女兒，一個你說很難懂、有心機的女兒。
對不起。我讓我們成為最陌生的自己人。
或許不只是我，也是你，讓我們從熟悉變得陌生。變得自以為了解彼此，事實是荒謬得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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